唐怀泽

江河入我怀
微博:@唐怀泽WHITEZEN

【邦信】克隆爱人(1-3)

*论孩子的错误养法
*现代设
*邦视角,有养成,有幼信,请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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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你知道蔷薇和菟丝子的故事吗。

这是当那沉甸甸的小生命降临在我怀里的时候,我脑中最先闪过的念头。

菟丝子将蔷薇紧紧束缚直到窒息,而蔷薇锋利的刺会刺穿菟丝子纤弱的身体。不过是一场缠绵,本不应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可惜命运弄人,春来,蔷薇的新芽从两具纠缠的尸体中萌出,菟丝子也从未爽约——是的,这是一场约定,生生世世,他们纠葛缠绕,永无尽头。但有来世,他们都期盼着生而为敌,在龟裂的土地上堂堂正正地竞争,而不是贪那一刻缠绵而两败俱伤。

而他们不能。

这便是刻在基因里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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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个奇迹。

血液,肌肉,骨骼,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完美而精密的机关。每一个细胞都各司其职,兢兢业业地坚守岗位至死,他们坚定地相信着彼此,他们忠诚地听从着指挥,他们每分每秒都在完成着传说中的奇迹。而在他们诚恳而沉默的心深处,都保有着所信奉的神圣——那才真的是奇迹——一条条双螺旋所排列成的宫殿,他们是神谱,他们深沉而温柔地书写着每个生命的命运,是每个生命不能说出的秘密。

当我开始接触这华丽的科学时,她的神秘就紧紧抓着我的味蕾,我早就已经深知她的甘美,但如今,当她将我日思夜想的人儿送回我的怀里时,她的伟大再次让我感受到了阵阵的战栗。


  我的怀里是颗种子,一颗整整7.209磅的种子,洁白的棉布薄被裹着他沉甸甸的身体,细小的毛绒不断骚着他幼嫩的神经,他的肌肤上透出健康而富于活力的粉红,他的手臂和双腿拥满了跃跃欲试的力量。他脸蛋饱满得像颗挂在树顶的水蜜桃,小小的嘴巴时不时鼓动着,让他看起来像是条依旧畅游在母液中的游鱼。
他依旧在沉睡,并没有发出让人欣喜的响亮的啼哭。我望着那对紧闭的浅浅的眼,我相信它们不会轻易睁开,因为它们自矜这世界上最美丽的蓝,它们捧着星辰却探寻着星辰的背后,它们拥着大海却向往着大海的那端——任我用尽这世界上最香甜的话儿,也留不住他的目光——如果不是这般的矜傲不屈,又是什么深深吸引着我呢。
我将襁褓中的他紧紧桎在臂弯,他炽热得如一颗跳动的心脏。我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弄他头顶柔软的毛发,那撮稀松而艳丽的红发就像一条被驯养的火舌,通透而灵动,亲昵地舔舐着我的指腹。
生来的明艳似火,他的红色早已深深糅入我的眸子,在我的角膜上灼上一片火海。那久违的场景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从我手里接过那只装满整整齐齐钞票的箱子时,那面色不善的怪医向我掷出的冷冷的谶语。

“你早晚玩火自焚。”

连扁鹊都认为我疯了,尽管在我心中他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将任何一个人评价为疯子的人。面对他闪烁着阴冷潮湿的镜片,我竟没有一丝的踌躇与不安——只要能再次拥他入怀,一切可以舍弃的我都能做到毫不犹豫,不要说是扁鹊的讽刺,一切咒骂和冷眼我都能咀嚼出香甜。我想扁鹊一定也意识到了我的执着,整整365个日夜后的今天,他干涸着斑斑血渍的橡胶手套将我日思夜想的人儿递回我手上时,他只是沉默地望了我一眼我的脸,随后转身悄然离开。
他恐怕是在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偏执成狂了吧。这样想着我忽然紧张了起来,匆忙将目光移向了玄关的镜子——镜子里的面孔熟悉却疏远,他也遥遥望向我的眼。他绛色的碎发长久不曾打理,长而散乱地骚扰着脖颈和两颊,黏腻的油脂将他们粘成一条一条,看起来颓废而沉闷。他久违了阳光的面皮白得像萎靡成团的医用手套,每个毛孔都闪烁着油脂的光泽,东倒西歪的胡茬更显得颓废,半睁的眼底积着骇人的淤青,将这张面孔衬得越发毫无生机,那双眼不出所料的布满血丝——只有那对绛眸绝不是死一般空洞无底——只要有一丝稀薄的阳光透入,它便闪烁起清晰而纯粹的欲望、只属于生灵的欲望,就像一只从瞳孔里伸出的手,紧紧握着什么,不肯轻易放开。

“哦宝贝儿,瞧瞧哥这张帅脸。”

我不以为意地笑着,向镜子挪动我麻木的双腿。久未擦拭的镜子蒙满了尘土,却忠诚地展示出我有些僵硬的笑容,镜子的一角溅上了干涸的泥渍。坦白的说,整整一年的浑浑噩噩使我忘记了镜子的存在,来自镜子的报复便是让我如今一身邋遢,隐隐还散发着一丝油脂的臭味。
这样下去显然是不行的。我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抚平了露在针织坎肩外面衬衫的褶皱,我注意到那上面有身份不明的汤汁的痕迹。不光是我,就连这小小的藏身之处也显得太不尽人意——没有油漆或者墙纸,甚至没有地板或瓷砖,四处都是聚集了厚厚尘土的冰冷水泥毛坯。客厅里散漫地横着一只老旧的白皮沙发,难得没有积满尘土,皮面却已经皲裂破碎。本来狭小的空间里别无长物,竟显得空旷起来。角落里堆满了快餐盒和泡面桶,还有半盒牛奶撒在地上,成了苍蝇育儿的温床,蜘蛛悄然伏在他旁若无人的蛛网上,窥伺着我怀里的新住客,蜥蜴倏地扫荡过房顶,粗糙的腹部在我的脑内摩擦出沙沙的嘲笑——在那之前我很少介意与他们同居,而今我恐怕是不得不将和谐相处了一年的邻居们驱逐出境了。
显然,这间我已经居住了整整一年的房子如今再作为居室显得就有些不太合格了。我发誓,早知道事情会这么麻烦,我一定早早装好了房子等着他的到来,顺便还得注意保持自己已然荡然无存的形象。

“还不都是因为你啊,臭小子。”

我将手伸向镜中依旧沉睡的婴孩,指腹抹上镜面的尘土留下五道拖泥带水的指印,回味着尘土黏腻的手感,仿佛抚摸着记忆中他的脸庞,我的口不听使唤地唤出他的名字:

“韩信……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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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传说中甜蜜的旅程,就在怀里的婴儿开始号哭的瞬间。

手忙脚乱的数月后,厨房已经收拾得齐整,虽说地方不大却可以说是五脏俱全了,从锅碗瓢盆到柴米油盐,对着镜子抖开整齐折叠着的围裙的瞬间,我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任重而道远。
也不知是被我多年蓄养的什么恶趣味所影响,我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挑了粉色格子的样式,夸张的大簇荷叶边以活力满满的方式轻轻颤动着,让它们看起来像是饱满的银耳,胸前的口袋上赫然印着一颗很卡通的大爱心。我双手扯着围裙的系带,侧身盯着镜子艰难地将系带在背后系牢,随即拍打了几下围裙上的褶皱,满意地打量起自己的模样。
不错,这下总算有点爱的战士的感觉了。

被他看见不知道会被如何嘲笑。只不过如今可再轮不到他嘲笑我,要是他知道现在他是以何种形象面对着我,恐怕早就羞愤得找棵树爬上去了。想着他气红了脸的模样,我终于是掩不住自己内心的得意与欣喜,嘴角的肌肉不听话地收缩,一抹灿烂的笑意浮现在我的脸上。
谁知美好的幻想不过存在了一瞬间,下一秒我就看见刚刚被我放在厨房台面上的韩某人早就不在原先的地方了。我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差点噎死,不及揉揉胸口给自己压惊,就见小韩信已经摸到了台面边缘,眨着那对冰蓝的大眼睛,好奇地将肉乎乎的小手伸向了台面外的一片虚无。我心下里一声哀嚎——我的小祖宗哦!接着就是与韩跳跳赛跑的艰巨任务,等我趿拉着拖鞋冒着被门槛绊死的风险飞一样跑回厨房将韩信抱起时,我清晰地听到了在怀里的某处传来了只属于孩童的银铃般的笑声,在今天第二十八次将韩信从各种危险里抢救出来后我却绝无心情欣赏这份童真,此刻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着,阵阵压不住的无明业火摧残着我的肝脏。

“臭小子!你耍我玩呢啊!”

我举起手掌作势要揍怀里的人,他却像看破了我的虚张声势般,只顾咧开稚嫩的小嘴笑个不停。于是我的手掌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最终到韩信的小脸边上只是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那水嫩的手感让我想起半熟的煎蛋黄,心头的烦躁如见了光的魍魉瞬间逸散了个干净。把怀里的人儿轻轻颠了颠,抱得更高了些,我把他软软的小脸儿贴上自己的鼻腔,呼出的热气悉数与他共享,故意放软了声音说着嗔怪的话儿,嘴唇有意无意地骚扰着他吹弹可破的皮肤,心头泛起阵阵爱怜。

“原来你这家伙从小就这么不可爱吗。”


正心旷神怡着,忽得耳垂上传来一阵刺痛。转眼小韩信的魔爪已经伸向了我的耳坠,那肉嘟嘟的小手看似柔若无骨,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揪住我的耳坠用力扯着,大有要把它拽下来的势头。我疼得双臂酥麻,险些直接把他扔在地上,情急之下我只好边顺着他的力气抻着脖子边发出毫无形象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放开!!小混蛋你放开我的耳朵啊啊啊啊啊啊!!!”

用尽浑身的力气,我好不容易把他的小手从我的耳坠上扒下来,赌气似的把他放在桌面上,见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依旧贼心不死地紧盯着我摇晃的耳坠,我无奈地将耳坠摘了下来塞进他手里。见他摆弄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揉着红肿的耳垂顿时一阵心力交瘁的眩晕感,半晌只能吐出有气无力的一句话当做声讨:

“你又赢了,我的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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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裹着浴巾,我轻轻拍了拍花洒的背面,拨开布满水渍的龙头,冰凉的水从花洒里流出,我耐心地将它提在手掌上方,等待着水温渐渐温热起来,随后提着它转身。
韩信刚刚被我按在了一只小板凳上,为了避免难办的场面再发生,作为一个认真负责的监护人,我还特意嘱咐了他“我马上回来,不要乱动”之类的话。小韩信在我的精心呵护下成功地存活到了四岁,手脚似乎是理直气壮地更加活跃了起来,惹人厌的本事也飞升了上去,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他终于也开始能按照我说的去做了,虽说是几率触发,也让我免去了不少置办各种被他打碎破坏的物品的麻烦。此时的他不过在我试试水温的功夫,却仿佛已经独自等待了半个世纪,他焦灼地在板凳上挪动着屁股,脑袋已经转了过来,水蓝的眼随着我的动作不厌其烦地乱转,仿佛在谴责着我动作太慢。他的头发上湿漉漉的满是泡沫,在浴室里柔和温暖的灯光下,细小的泡泡正一点点地爆开。这眼神已经是终极警告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此时再不履行“马上回来”的条件,那么他所承诺的“不要乱动”也将顷刻间化为泡影。
我赶紧抢上前去,用沾满了水珠的手抚去他头发上的泡沫。我特意让他蓄了我熟悉的长发,如今一头已有齐肩长短的红发披散,发尾搭在赤裸的肩上,有晶莹的水珠点点滴下,刚刚沐浴过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红,在柔和暧昧的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我小心地放缓自己的呼吸,品味着空气中氤氲的混杂着浓浓香波味道的水汽,用指腹轻轻抚去小韩信脸上的泡沫,撩开骚着他脖颈的长发,望着那对纯粹的蓝眸。无论多少次,它都会让我想起梦里蜿蜒的小溪,穿过神秘的松林,不满足于灿烂的草地。正是这样的一双眸子,让我一次又一次的义无反顾。我的手掌落在他稚嫩的肩上,抚过他光滑的脊背,而他只是瞪着那对好奇的眼,毫不退缩地正对着我模糊的目光。

我只好报以一声苦笑。
面对这具崭新而柔嫩的身体,我难以心生邪念。

我将水流调得更小些,让它轻柔得像是女人的巧手。小韩信不需要我提醒,在我拿起花洒时他已经找到了毛巾捂上了自己的脸,认真地低下了头——这样可以防止水流进眼睛。我小心地洗净泡沫,关上花洒那一刻他又自觉得摘下了毛巾,我将毛巾接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发。用手指将散乱的红发束在一起。韩信难得地露出温驯的神色,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湿润的地面,白嫩的胸膛微微起伏,长长的睫毛在那张人偶般精致的脸蛋上投下错综的阴影。或许是浴室的灯光太过恍惚暧昧,在我微微模糊的视线里,年幼的韩信那淡淡的目光竟和记忆中的某片毫无温度的冰蓝渐渐重合。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跳的速度在偷偷放慢,而从喉头到指尖都充斥着热意。我又见到了,见到了那记忆中的人,他那沉淀着冰冷恨意的表情挥之不去,当我伸手要抚摸他的头发,他却决然而去,破碎成片片杂乱的羽毛,失落在潮湿的空气中。

我忘情地唤着他的名字。
“韩信……”
在我的面前,只有一个稚嫩的童声含糊地回应着。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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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放学要比每天晚上些许,却有着比平时更热闹的氛围。我斜倚在人群外围一棵慷慨地提供阴凉的树下,人群里一个个小脑袋叽叽喳喳地挤出来,正如归巢的小雀儿。孩子们的父母都面露喜色,他们拥抱他们的孩子并亲吻孩子的额头,关切地与孩子们分享着喜人的战果,和暖的夕阳送了他们一片橘色的其乐融融。
今天是小韩信在上了小学后经历的第一场春季运动会,学校大方地为每个表现可嘉的孩子都准备了沉甸甸的奖牌。远远望去,每个孩子的怀里都是亮晶晶的一片,那一块块分量十足的奖牌比他们的小拳头都大,孩子们毫不掩饰的欣喜汇成一片盛满快乐的湖。

我所在的地方虽然在喧闹的人群外围,不过地势较高,在视野上占得了便宜,眼神在人群中游移,不久便被一抹亮眼的红色稳稳地捕捉。见他东张西望的样子似是在寻找什么,我心中泛起一阵愉快,深深的笑意写在脸上,连忙对着人群一声响亮的口哨,夸张地摆动起一只手臂,试图吸引小韩信的注意力。

“嘿!小伙子,到这儿来!”

韩信立刻循着声音望来,在见到我的一瞬间,也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变成了一只敏捷的雀鸟,瞅准人群的空隙扑腾着翅膀嗖地窜出。他胸前两枚亮晶晶的金牌随着他蹦蹦哒哒的脚步不停摇摆,磕磕碰碰发出叮叮咚咚的乐声,夕阳下,他紧紧攥过的金牌闪烁着汗水与兴奋的光。
他跑近前来却突然停止了脚步,骄傲地仰着一张小脸,高高地挺起胸膛。
他在向我炫耀他那闪亮亮的战绩呢。

我的笑意更深一层,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毫不吝惜对他英勇的赞美。

“好小子,干的不错嘛!”

闻言,他脸上的骄傲之色更甚几分,令我不禁心生爱怜。夕阳为他脏兮兮的小圆脸镀上一层金辉,把他小小的身体衬得好像一尊骄傲的雕像。早晨我亲手给他理好的头发早就乱成一个毛团,额前特意理出的一缕长发已然逾越了发带的束缚,被汗水濡湿黏糊糊地贴在脸上,衬衫上面堆满了褶皱,长袜上溅上斑斑泥渍。但让我无比欣慰的,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他那样的目光,那样锐利如枪般桀骜的目光。

“看来跳跃能力出众这种事,也是刻在基因里的啊。”

他含糊地应着我莫名其妙的赞美,任我蹲下身用指尖梳理他凌乱的刘海,趁他偏过头出神的空档,我突然伸出手臂将他拦腰抱起,随即起身,小韩信便稳稳地被我扛在了肩上。他显然不满于我突然的行为,当着小同学的面被我如此扛起恐怕是有失男子汉的风度了吧,他在我的肩上强烈地抗议了起来,余光瞥见一双小短腿儿在空中来回扑腾。
“喂,刘邦!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他叫着我的名字,这让我心情大好,我却假装无视他的抗议,特意提高了音量,将他的叫声盖过。
“走走走,立了这么大的功,去吃庆功宴啊——想吃什么,我请客!”
不出意料的,庆功宴三个字在小韩信的耳中绝对分量十足,此话一出,他立刻把抗议和男子汉风度都抛诸脑后,手脚胡乱的扑腾也停止了,他似乎是在认真地在思考我的问题,半晌他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坚决地开口:
“烤肉!”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我终是忍俊不禁,肩上扛着被我成功捕获的我的男孩,旁若无人地向停车的巷子走去,路上我的脸迎着宽和的夕阳,我能感觉到有光线打进我的眼底,我很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拥有着怎样的瞳色。此时我难以控制自己唇角的肌肉,我只觉得自己恐怕是笑得都露出了牙龈。这可不行,我这样想着,这样可是会笑出鱼尾纹的,我可得尽量保持这张面孔的年轻,至少要等到我的小韩信长大。
这样想着,我忽然觉得领带下的一片胸膛热热的,几乎不假思索地,我这样说道:

“走喽,我的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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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车熟路地将发圈套上一边的手腕,我小心地将十指陷进他的长发。他的发已经蓄到了肩胛的长度,刚刚洗好吹过的长发披散开来,指尖能感受到风筒保留在发间的温度,空气中氤氲着洗发水清爽的香味。我很自然地低下头,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发顶。
多么美好的早上,我侧着耳朵去听窗外枝头的鸟鸣。
可惜时间有点紧。

我可不能让第一次坐校车去上学的韩信迟到,他坚持要洗完头发,时间却不允许他把头发彻底吹干了,发梢上留着潮湿的触感,手指梳下去,湿润的发丝拉扯着我的指尖,同时我的指尖也拉扯着韩信的发丝,这让我心惊胆战,手指每一寸的位移仿佛都耗尽了力气,生怕把小韩信扯得疼了点。半晌显然是效率低下,我困扰地挠了挠头。
作为绾发师我可以说是实实在在的半路出家,在这方面的经验只能从搞了这么个小孽障谈起,不过好在以我的聪明才智,几次尝试之后手法也不算笨拙了,可毕竟是不如待字闺中的姑娘,如今面对这湿发的情况,我也是束手无策了,只好对正大爷一样站着接受着绾发服务的韩信无奈道:“今天只好梳低点了。”
韩信含糊地应了一声,看起来他对辫子的造型没那么在意,至少表面上如此。

八九岁的孩子注意力总是会被各种东西吸引,随着窗外近在咫尺的鸟鸣,韩信悄悄偏头,望向枝头上一对模糊的小影子。
“那是一对恋人呢。”
我浅浅地笑着,轻声将这小小的玩笑吐进韩信的耳朵——调戏这个傻小子是我日常最大的消遣,本不是什么奇怪的言辞,此刻却让不谙世事的男孩耳尖一阵泛红,也让我心情愉悦了起来,轻声哼起了我都叫不上名字的曲调,忽然灵机一动,想再开上一个小玩笑,随即我把韩信的长发左右均匀地分成两大份,又把两大份各分成了三小份,开始了心灵手巧的高端操作。
“我在看车站。”
此时的韩信终于想到反调戏的话,可惜我已经在调戏中获得了乐趣,自然也不吝惜愉快的让步。
“是是是,那你可看好了,校车来了叫我啊。”
终于可以独自走上上学的路,这对于韩信来说仿佛是证明自己已经长成男子汉的一场志在必得的挑战,在他向我提出要坐校车上学时,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我怎么能拒绝一个骄傲的男子汉证明自己的请求呢?尽管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让我拒绝他,我还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同意。

韩信并没有把头转回来,他似乎是真的在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不远处的车站,可那样子明明是有所思索的。如果可以,我真的特别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我现在可是巴不得有什么事情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从而给我作案提供充足的时间。
韩信好像忽然注意到了这次梳头的时间有点长得离谱,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耐着性子将目光停留在车站,半晌他终于是找到救星一样惊喜地呼了一声:“车来了!好了没好了没!”在韩信的催促声中,我将最后一条发圈绑好,拍了拍他的头顶:“去吧!”
他立即奔出浴室扯起沙发上的书包,而奔到玄关的他竟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自己脑后拖着的一对可爱的麻花辫微微一怔,很快便意识到是我干的好事了,随即回头对我投来怒视的目光。

“喂刘邦!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明明很可爱啊。”
我强忍着大笑的冲动,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憋笑实在是个体力活,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憋得抽搐起来,脸上却云淡风轻。
“不对!这是女孩子才会梳的头发!”
“咳咳,如果再不下楼你要错过校车喽。”
我故作严肃地威胁显然起了反应,韩信犹豫了一下,似乎是终于妥协了,提起书包冲了出去,末了还不忘丢下一句狠话:“等我晚上回来找你算账!”“好好好,我等着。”我微笑着,话中不乏一股得意。

伴随着门哗啦一声关上,屋内传出了撕心裂肺的笑声——这种形容或许不那么贴切,不过如今我只能用撕心裂肺来表现我笑得有多放飞自我了,我知道韩信肯定压根儿没走远,就这样倚在门上大笑起来一定要被他听见的,不过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刚才韩信置气时气鼓鼓的小脸儿让我一秒都忍不住了。果不其然门外立刻传来一声不满的控诉:
“刘邦你个混蛋!!!”
随即又是一波嚎啕大笑。

最后不知是笑了多久,我实在是笑不动了,气管和肺泡都向我发出了控诉,腿都笑得发软,我勉强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涨红了的小脸,和凝重地拧起的一对秀眉,瞬间感觉像是被某个弓箭使得像屎一样的丘比特嘭地贯穿了心脏,慌忙揉了揉胸口。

不好,连丘比特都是那家伙傲娇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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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略矮的窗前,我百无聊赖地侧坐在窗台上,今晚难得的天气不错,虽说依旧是不见星星,打开窗子晚风里却嗅不到各种工业废气的味道,所以我开着窗子,邀月光与我同坐。
如果月光真是个美人儿,此情此景,我怕是忍不住要吻她的颊侧。
窗台上摆了一本旧书,黑色仿皮的书套上印着烫金的书名。书的内页已经不那么平整,发黄的纸面上偶尔还有咖啡和酒洒上的痕迹。风过,带起的书页上能看见我乱七八糟的天才涂鸦。
二十年前的我刚离开学校,我隐约记得这本写满拉丁文的书是我管张良借的,那时基本上可以说是对拉丁文一窍不通的我竟然硬是把它看完了。
可惜张良再没管我要过它,它也作为我为数不多的行李之一,被我带回了国内。

晚风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吹面不寒的感觉让我心旷神怡。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吐尽肺里清新的空气,从窗台上摸起旧烟盒,抽了一支在指间潇洒地翻了个花,顺手就塞进嘴里,再去摸火机的时候才想起,哪里来的什么火机——烟这玩意儿,放下已有十二三年了吧。当年张良软硬兼施要戒掉我的烟,我又不是真有什么瘾,其实也是说戒就戒的东西,偏偏就是不想戒掉。如今回国,忙活了起来,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的,还真就想不起来抽了。

烟已经衔在嘴里,再拿出来可就费劲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嘴里衔着烟,我竟然含含糊糊地唱起歌来。

A boy once roamed into the woods,

一个男孩曾经漫步在树林之间,


His cheek was smooth and bright,
脸上闪耀着年轻的色彩,


He lost his way in woods of fay,
林中仙子让他的归途迷失,


And was not home by night.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The village folk turned out and searched,
村民纷纷前去寻找,


From dawn till day was sped,
直到夜幕已然来到,


But since they found no trace of him,
他的踪迹无处可寻,


They gave him up as dead.
人们渐渐将他忘掉。


我轻轻抬起眼皮,如水的月光在我睫间流转,映进眸中——那一定像极了一潭死水,月光浮在表面,打不透内里。有微尘在冰冷的月色里翻滚,跳着不知名的舞蹈。
有人来了。
我看到韩信正站在门口,默默看着我要跳楼般的作死姿势,在走廊里投下一片阴影。
我的自在逍遥被人家发现了,我嘿嘿笑了两声,从窗台上跳下来,抓起旁边盛着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抿了一口,又轻轻放回窗台。
“你唱的是什么?”
不知何时起,韩信的声音渐渐变成了我熟悉的样子,上初中之后,他的个子也突然就高了起来,险些有超过我的趋势。
“没什么,我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的了。”
我应着,朝他轻轻招了招手,邀他过来。

他看起来相当轻松,没有犹豫什么便向我走了过来。月光温柔地打亮了他的颧骨,一片银白之下,我看到了久违的脸。
当他走近,双肘撑在窗台,仰头背对着月光,我将手边的酒杯向他递了递。
“要点饮料吗,我的小伙子?”
他接过酒杯,轻轻啃着杯沿,澄澈的液体渡进唇间,他垂着眸子,似是在咀嚼烈酒的味道。我双手抚上他的肩膀,那厚实的感觉让我一阵恍惚。越来越有个男子汉的样子了啊。月色描摹着他线条清晰的颈间,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样子,连皮肤上每一寸细纹都是。
那具我留下过吻痕的身体,那具我留下过咬痕的身体,那具我留下过伤痕的身体
如今又鲜活地,站在我面前了。

手掌抚过他的脖颈,捧上他的脸颊,鼻息渐进,鼻尖轻轻碰上,视野里,他闪烁的睫毛已经模糊。我们的唇不过毫厘之间,我抬手把口中衔着的烟塞进他的唇间,品尝着他小心地呼出的热气,指腹略过他面颊的皮肤,窥伺着、拥抱着他眼底的星河。

“韩信。”我轻声唤着那人的名字。等来的是夜风和沉默。他的目光搭在我的唇上,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刘邦……”半晌,他小心地叫着我的名字。
“怎么?”我用尽量柔和的语气掩饰着内心涌动的情绪。
“你是不是……”他踌躇着,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是不是还认识另一个叫韩信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想我有一瞬间的表情已经出卖了我内心的惊讶,我的指尖忽地顿住,周围的空气安静得我能听见自己浑身毛孔扩张的声音,尽管一瞬间我便恢复了坦然的笑容,但我不得不承认,就在刚才,一股难言的寒冷冲向我的喉咙,让我险些把不该吐出的东西吐出来。
“有时候你在叫我的名字,我却觉得你在叫另一个人。”
他停下了,似乎是在等我的解释。而我不能解释,也终于是无可奉告。
“不,你就是韩信。”我只能这样告诉他,也只能这样告诉我自己。
面对我倔强而不容否定的语气,他终于再次垂眸沉默。

“你知道怎么让你爱的年轻人快些长大吗。”
我的嘴唇轻轻蠕动着,向他提出疑问。

“杀他一次,或者死在他面前。”
他沉吟了片刻,断然回应着,似乎这个答案已在口中盘旋已久了,如今他终于找到了答案的问题。
“可我已经杀了他一次,他不见长进啊。”我苦笑着,放开他的脸,将体重交给冰凉的窗台,仰头望向远方的远方。


“那就,死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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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泊的夜色里,我随意地倚在露台的栏杆上,衬衫取正中的扣上两颗,衣襟下摆与夜风成舞,我手中摆弄着手机,被夜风浸得冰凉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在屏幕上划动,我点开快要挂满蜘蛛网的通讯录。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显出,我眯了眯眼,把亮度微微调高。
十八年,手机换了又换,越换越高端,而不过是让它们在我手中的功能从必不可少的摆设到替代了纸笔报纸电视电脑而已——回国之后,除了时不时呼叫外卖,我再没有给任何人打过电话。
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从我的突然消失到如今,这波水潜得可以说是相当彻底,六千五百个日日夜夜,实实在在的一个泡都没冒过。这事干得到底是有多自私,到底是有多不负责任,到底是有多缺德,它也不过是我常年的行事风格罢了,我这么告诉自己,试图以此抹灭那些动摇我的情绪,它们不过是累赘,在阻挠我拥抱我爱的人。而想到他们都已为我的自作孽不可活奉上了冷嘲热讽的时候,我便真的将罪恶感抛诸脑后了。我不负责任在先,你不尽人事在后,所谓心安理得的秘诀便是如此。

如果我不再去找他,我说不定可以心安理得地过完一生,可我知道这样一来,终归还是让他为我的任性买单到底了。
终于到了坦白认错,然后再接再厉的时候了啊。

想着,他的名字已经浮现在屏幕上。我在回国时便换了号码,我知道当我现在的号码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不可能会想起那个十八年前便不知所踪的人,这竟然让我没来由的一阵兴奋,就像顽童策划了一场得意的恶作剧,正在想象着中招人的表情一般。
深夜的寂静中,我将手机打开免提,特意让忙音在虚无中滚落。等待并没有传说中那样煎熬,晚风牵动我的发尾,在忙音停止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心如止水。

“您好?”
他的声音沉着而谨慎,我竟没有产生一丝的陌生感觉,仿佛只是我像往常一样偷跑出来解闷,结果又惹了一身麻烦,手机没电只好跑到电话亭求助,仿佛这十八年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而已。

“晚上好啊,我的老友。”

我尽可能地用着潇洒的语气,让我听上去与十八年前潇洒的小研究员无异,而话音已落,围绕着我的只有沉默冰冷的空气,如果只是一瞬的沉默,或许我会有把握猜中对方的表情,而这沉默长得仿佛有些离谱了,这让我瞬间局促了起来,尴尬催动着我自报姓名,而我终归忍住了。

“刘邦。”

他低低地念出我的名字,语气中只有坚定没有迟疑,确定我的身份对他来说是轻松的事,我瞬间明白过来,他沉默的时间全都用在消化瞬间爆发的情绪而已。
或许我的存在和消失对他来说并没有那般无关痛痒。
一瞬间我竟然这样想着,我发现尽管很尽力地掩饰,他的尾音仍有轻微的颤动。我本来已经决定坦然承担对方的怒气,一瞬间忽然又紧张了起来。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这样的紧张,如果放在十年前,这种情绪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差点就以为你死了。”

只是略一犹豫的功夫,电话那端的人又是开口。我的喉头翻滚了几个来回,嘴唇蠕动,竟是语塞,半晌终是看开了什么似的,搬出了我的招牌笑容,吐出了我反反复复不知在脑内排演过多少次的台词:
“我真的死了来着,死了一次,又活了一回。”

“这十八年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不会是想和我说你死了十八年,刚刚被献舍还魂了吧。”
我能听出他在抑制着什么,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低更沙哑。
“我在忙一个很重要的研究。”我笑道。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佻得像是仅仅在开个小玩笑。
“研究……”听筒对面传来一阵沉吟,他咀嚼着这个字眼,恐怕是在想我究竟在耍什么花招吧。
“订张来国际机场的机票吧,来了你就知道了。”我为他指了条明路。一瞬间,我竟然希望着他能扯着我的领子逼问我点什么,但他不会。
“我明白了……对了,”他似是忽得想起了令他紧张的什么,生怕我忽然就挂了电话似的,迅速的抢上一句话:“这是你的手机号码吧。”
“是是是,全天候开机,不出服务区的。”
承诺着,我只能对自己抱以一个酸涩的微笑,喉头翻滚狠狠吞着口水,睫毛垂下,在眸中沉淀的星空里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子房,我不跑了,就等你来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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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机场,我品味着清净的味道,四周零零星星有准备接机或登机的人,他们都压低了声音或闭上了嘴巴,生怕吵醒熟睡的耳朵。理应是天亮的时候了,可云层又厚又稠,裹着惨淡的日光,周遭暗得如同凌晨。我在等着张良的航班,韩信坐在我旁边摆弄着手机,空气有些干冷,他外面罩着一件宽大厚重的黑色卫衣,拉链被拉到胸膛一半的位置,轮廓硬朗的锁骨连同内里工兵背心的圆领露了出来,一条蛛丝般闪亮的银链蜿蜒在锁骨上,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一缕红色的发丝在眼前晃来晃去,屏幕明暗闪烁,映得他的面孔阴晴不定。他不应有什么心事,在我和他说起希望他能陪我去机场接一个故人的时候,他玩味地看着我,咀嚼着故人的含义。
『我还从没见过你和任何人有过交集,原来你也有旧识的朋友?』
他显然是质疑着我虚无缥缈的生活圈子,不过令我欣慰的是,他终究是对空谷足音般的访客显出了一丝兴趣。
我不动声色地将上身压了压,保持着一个从下面侧目仰望他的脸的姿势,尽量让自己笑得和煦,轻轻拍了拍韩信的腿,他对我的突然骚扰并无太多反感,只是将视线移向我,等待着我要说的话。
“等下见到我的老友,可麻烦你把兜帽先扣上,我想给他个惊喜。”
他微微一怔,看来他对我的想法很不理解,但这当然无所谓,看他没什么异意就扣上了兜帽,我也不打算向他透露些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
我起身拍打了一下板正的裤线,体面的西装说不定能减轻我等下被训的狼狈,因此连领带夹我都打算好好摆正了。
在接机的人群里站定时,我已经隐约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手提箱向这边走来。微风扬不起他风衣的衣摆,洁白板正的衬衫,闲适得体的针织毛衣,一丝不苟的金丝边眼镜,随意而不随便的一身休闲的装束,没人能找出一丝不顺眼的地方——至少我不能——而正是这一身太过完美的气质,怕是已将许多窥伺者拒之门外了吧。
『你就适合我这样不要脸的人。』
我曾经坦诚地这样评价。
『可惜能不要脸到你这个程度的人太少了。』
他这样回答。

此刻的他已经转过视角,我轻轻朝他挥了挥手,静等着他走出人群。
“你怎么一眼就找到我的?”
“我知道你永远是个游走在人群外围的人。”
他的表情看起来异常平静,灰蓝的眸子里又干又冷,在我打量着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着我,他白皙如纸的面容放慢了时光的打磨,他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样子,我忽然想起自己曾嘲笑过对方『这种工作方式再用不了十年就会秃顶』之类的话,如今他看上去竟然比我还年轻,这种感觉恐怕相当难表述。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欣赏这一场我导演的好戏了,连忙将韩信拉到身前,其间我小心地留意着张良的神情,我预感这将是戏剧性的变化,他并没对我突然拉出个人来表现出惊讶,波澜不惊是他固有的风格。
“这位是现在和我同居的小朋友——”
说着,我伸手拂去韩信头上的兜帽,笼罩在他脸上的阴影瞬间散去,一头耀眼的红发扎成标志的马尾滑出衣领微微抖动,宛若一架蔷薇。他并没有想太多的样子,只是很礼貌地微低着头,接上了我的话,并向张良伸出了手掌。
“您好,我叫韩信。”
我差不多当场就要笑出声来,但我一定要坚持看到结局。
果不其然,张良正打算握住对方伸出的手掌,猛地一怔,条件反射似的把手抽回,我见到他的眼窝瞬间就深了一层,眼角细碎的皱纹毕露,这张白瓷一样完美的面孔上瞬间燃起了惊疑,此刻他显然已经顾不上礼节,面对“初次见面”的韩信,他竟然突然伸手撩开的对方在眼前晃荡的刘海,像要确定什么似的死死盯着对方的脸,我非常有自信地负手而立,我相信他在这张脸上找不出任何破绽。显然他瞬间便明白了如今正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什么,随之他审问的视线鞭子一样向我抽来,那对灰蓝的双目差不多要被愤怒和惊异蒸干。
“这就是你的『重要的研究』???”
他的语气非常重,声音中已经是掩不住的冲动,面对这气势汹汹的质问,我只是淡淡地笑着,轻轻点头。
“你多大了?”张良看出从我这里怕是得不出什么,回头又问着韩信,不过面对这“受害者”他的语气显然缓和得多。
“十……十七。”韩信貌似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他恐怕还不明白刚才还温文尔雅的先生见到了自己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只是怔怔地回答着。
张良似乎正强制自己平静下来,长长舒了口气,终是将手重新伸向韩信。

“你好,我叫张良,张良张子房。”

这是错觉吗,我竟然发现他瞥向我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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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端着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悄声推开张良虚掩的房门时,我见到他正透过小小的窗子默默地望向窗外。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阳台被一片冰凉的月光打亮。他手中的托盘上,一只骨瓷的小茶杯盛着满满的琥珀色液体,拥着一片粘稠的月色,看起来像是一杯水银。
上午还阴云密布的天空,终是在一场大雨后转晴了,夜风里肃杀的气息,或许那就是月光混着雨水的味道吧。窗子没开,他看上去就是一幅安静的油画。我的目光一寸一寸略过他的脸,岁月在这张如画的面孔上留下了一张张细密的蛛网。如果他不是天生一头银丝,恐怕如今也是满鬓霜花了吧,我这样想。
“我以为过了这么久你一定已经习惯红茶了。”
“你走之后我再没喝过红茶了。”
他没有回头,淡淡答道。
“那我给你换绿茶。”我笑着要退身出去,他却没给我这个机会,他没有拒绝,而是很有他风格的单刀直入。

“我真的没想到你在做这个。”
“我也没想到。”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忽得提高了音调,露骨的不满开始在他的脸上呼之欲出,显然我坦然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嘭地,他将茶杯摔在窗台上,满满的茶水一滴都没洒出来。“简直罔顾人伦!”
他不过是想谴责我而已,不需要我的解释,木已成舟,我只是轻轻抿了口杯里的热咖啡,聆听他的义正言辞。

“那也是一条人命啊!你知道吗!”
“我怎么不知道。当我目睹他的心跳停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被我噎了个结结实实,一瞬间没个刚才的气势。而我也确定,他的脸上流淌着的是淡淡的怜悯,这不是错觉。
“难道有心跳就是生命吗,刘博士,你的生物学到哪里去了。拜托你撇开你自私的心想一想,他生来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不是韩信,别轻易定义他人的人生!”
“他怎么不是韩信?你不也看到了,从外貌到人格,每个细胞都分毫不差!”
“韩信已经死了!你亲手杀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算你克隆一百个他,真的他也不会回来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这个错误你穷尽一生也无法弥补的,而现在你所做的,却将它越扩越大!”
眼看着他的话越来越刺耳,我就默默地看着他一口气将沉积了十八年的怨气都吐出来,只觉得他的脸色更白了。
“你的计划…没有告诉任何人吗。不可能吧,你只是瞒着我一人而已吧。”
他看上去有些有气无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状态的下滑更加让他不能意气用事,此刻他目中的怜悯在温柔却无温度的月光中正渐渐化为痛心。
“因为只有你一人可以拦住我。”
“没有其他人告诉过你这是徒劳吗……”
“有的……”我试着回忆着我临走前那些屈指可数的可以告别的人,忽然发现这算什么屈指可数。
只有狄仁杰一个人吧。
“那个狄杂毛儿说了,他说‘就算你养的是只耗子,春天来了他也会跟母耗子跑了的’。”
我的眼前出现那个烦人的条子的样子,阴暗潮湿而堆满杂物的地下仓库里,超出他承受能力的酒精让他有些失态,他用他一尘不染的靴子踹上桌面,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丝丝缕缕地散落在额头上,苍白的白炽灯光下,他混乱的表情我分辨不清。
“可惜我已经习惯了拿他说话当放屁。”

我看到张良深吸了一口气,比起说着『可惜』的我,他显然更觉得惋惜。
“他毕竟是个人,他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选择,他永远不会成为你的玩具,你也永远不可能占有他。”
“我知道,现在我可算知道了基因的厉害,有些东西,他就是写在DNA里的。”
无论重生几次,无论怎样影响,那些东西都永远不会改变,这便是所谓的宿命,这便是刻在基因里的宿命。在伟大的自然规律面前,我大胆地臆想脆弱得如同泡影,对此我只能抱以一声苦笑。我不知道现在自己究竟是在以什么表情说出这段话,我只觉得喉头一阵苦涩。
“这就是……你的『研究』吗。”
“哈哈,是啊,真是想不到……原来不爱一个人……也是刻在DNA里的啊。” 我的语气听起来一定非常轻松,因为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释然了。可张良却陷入了沉默,他低垂着眼,月光像井水,他像井水中的浮尸。
“所以这一回合啊我认输了。不过研究还没结束不是吗,不重复实验怎么得出普遍规律呢。”我兀自地笑了,张良依然低着头,他是否在听我说话我已经无从得知了。
“可我还是想知道……爱一个人是不是也刻在DNA里的呢。”
张良木然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神里,一丝讶异一闪而过。
“所以,帮帮我好吗。”

“你真是疯了。”
愕然半晌,大概是确定了我眼中难得的固执吧。他终于是勉强从鼻腔里挤出一丝嘲讽的笑,然后偏过头去不再看我的眼睛,屋内很暗,我却隐约察觉他红了眼圈。

“扁鹊也这么说。”

我不无得意地说。

“清醒的人最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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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超出我预料的,韩信竟然会带同学回家,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从来没这样做过,我甚至坚信他不会向任何朋友吐露我的存在,所以听说他要带回同学时,我彻底惊讶了一番。
惊讶归惊讶,既然他提前告诉我了,我便要好好准备一番来迎接我的住处迎来的第二个客人。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客厅,买回各式各样的食物,又下厨乒乒嘭嘭地忙活了一阵,坐在桌边为自己美妙的手艺得意了没有多一会儿,我便听到房门处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当他打开房门向里张望的时候,我当然已经遁到客厅沙发上人模狗样儿地端起马克杯,摆了个优雅又舒适的姿势,端详着一本某英文杂志。听到脚步声起,我微微起身向外张望,仿佛我才发现他们的到来一般。然后轻轻压了压架在鼻梁上的平光镜,和煦地笑着,向来人点了点头。
“这位是……”我边小心地打量着站在韩信身后的男生,一头自然随意地栗发,蓝瞳里闪烁着自信的光,他的校服拉锁随意地拉了一半,窝囊的下摆蹭上了围墙上的灰,他的笑容里有年轻人的不羁和凌厉。
这小子的气场让我欣赏。
就在我观察着他的外表时,他外向地向我迈近了一步。

“打扰了,我是韩信的同学。”

我礼貌地起身,微笑地自我介绍。
“你好小伙子,我叫刘邦,不知道韩信怎么和你说我的。”
“他说你是个疯子,不过现在看来这只是他的开玩笑话罢了。”
我看到韩信立马变了脸色,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轻轻戳了戳他同学的腰眼。此人回手打开了韩信的手,脸上的笑容不改。
“不见得哦,只见一面可不能确定一个人是不是疯子,理论上讲,疯子也有隐性的。”我加深了嘴角的笑意,半开玩笑地说着。
“所以说你是韩信的……”
“我说了他不是我爸。”韩信突然从一旁打断了他的话,脸上显出了不快,这样看来恐怕把这小子带回家的事他并不情愿。
“干爹也是爹啊。”男生反驳道。
“准确说是……不合法监护人。”我赶紧解释了一下,不然用不了多久韩信肯定要因为我们俩扑朔迷离的关系而炸毛了。这样一来虽然现在韩信的脸色依旧是阴沉如一潭死水,不过总算是阻止了他走向崩溃。男生则是会意地点了点头,他的笑容仿佛在说“果然是爹”,不过嘴上却亲切地唤了一声。
“邦哥,我叫李白,李白李太白。”

不知怎的这小子总让我眼前浮现出某个渐行渐远的身影,歪歪扭扭的领带,蹭满斑驳色彩的白大褂,那吊儿郎当的身影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小研究员刘邦吧。
“哦,太白啊,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还要先休息一会儿吗?”
“不用了,凉了就可惜了,那么……稍微借用下洗手间了。”
我向他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李白道了声谢谢,随即向洗手间走去,韩信也转身似要紧随其后,忽又回头看向我,微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半晌只是轻声问了一句:“眼镜怎么回事?”
“平光的。”我坦然答道。他哼笑了一声,转身随李白走进洗手间,轻轻带上了门。


李白是个有趣的家伙,他永远不会推开你为他倒满的酒杯,无论是啤酒白酒还是红酒,他都能自信地一饮而尽,单看他的气势,我毫不怀疑他有会须一饮三百杯的酒量。可惜用不了多久绯红就攀上了他的脖颈和耳尖,我再去倒酒的手被韩信拦住。
人一有醉意话就多起来,眼前这个少年也是如此,如果说刚见面时他尚还有些保守,如今就彻底开始了口若悬河,连我都要佩服起他的口才,其间他邦哥邦哥地叫个不停,每吃一口菜都要夸一句我的手艺,他的笑容非常爽朗讨喜,连说话的语气也恰到好处,如果时间再退回二十年,我毫不怀疑自己会愿意成为他的情人——不光是我,这样的小子怕是放到哪里都该是个大众情人的命吧。
我趁机留他过夜,他却回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韩信,之后才爽朗地点了点头。
“那我去准备个房间。”我说着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不用了,我就住韩信的屋里吧。”韩信不置可否,李白则是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结束了餐桌上气氛融洽的攀谈,韩信拉着李白进了卧室,我则回到沙发上。茶几上摆了半杯咖啡,杯壁上浮了薄薄一层白沫,已经凉透。旁边随意地躺着一本杂志——在我刚回国的几年里,这本杂志我还是期期必看,而近几年我已经不再纠结于时事和科技了。我不想回去了,也回不去了。但这本杂志我依旧会每期必订,尽管花着比杂志本身还贵的邮费。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杂志颓然地躺在桌上的杂志,又看了看餐厅里一桌狼藉,最终决定让自己瘫进沙发。

天已经黑透了,我正放空得舒服,实在懒得起身开灯,有一种粘稠的寂静包裹着我,周围细碎的虫鸣都被阻隔在外。我无聊得紧,突然恨起我选的门隔音效果太好,他们似乎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声音隔着门板模糊又沉重,他们好像在打什么游戏,开始有断断续续的叫骂声从屋内传来。
仔细想来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强迫自己做些什么,现在我也不那么打算,所以我毫不掩饰自己对比二人的好奇。

当我的目光从房间的门移回时,我无意间瞥见了挂在墙上的电视。一瞬间我竟有那么一丝惊讶,那老家伙竟然还在那里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存在就渐渐被我遗忘了,网络和各种新电子产品的出现把他的存在感越压越低,如今他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背景。他沉默地背负着寒冷与灰尘,注视着时间忙碌地从身边穿梭而过。
“真可怜啊,我的老伙计。”
我讽刺地笑着,向他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可我和你不同啊,你什么都做不了,”

“而我愿意为自己稍微做些什么。”


———————TBC————————

依旧取材自一部很久之前看过的电影,之前更新时对设定多有隐瞒,写到这里大家估计也都明朗不少了,结局早就有雏形了其实,就是感觉少了点当时的感觉,果然短篇就是要一
极限养老.jpg

结局这里走→https://mr-tangze.lofter.com/post/1d5ad1de_124214c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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